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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-03-2019    Views  147

Pully 艺术博物馆、罗明君与Steven Wagner 三者间的对话


MAP:Pully 艺术博物馆

罗:罗明君

SW:Steven Wagner


2015年5月2日

在罗明君瑞士的工作室


MAP:明君,您好!非常感谢您在自己的工作室为我们安排这次访谈。2016年春季,您将在Pully艺术博物馆举办专题个展《此时此地》,在这次展览的准备期间,我们将进行一系列访谈,今天是第一次。就这次展览来说,您将创作一些新的作品,也计划出版一本自己的创作回顾画册。

罗:您好!非常感谢您的邀请。总的来说,《此时此地》这个展览包含两项工作:出版与艺术作品的创作。

MAP:您在2015年初回了一趟中国。您能解释一下,是什么让这趟旅程成为您筹备这个展览的主线的?

罗:这趟旅程给了我一些令人震撼和伤感的私人经历,也正是这些经历让我决定了这个展览的主题内容。我回去,其实是回常德照顾我的父母的,那是我的故乡。他们已经退休了,在生活上,经济上都多有不便,我想帮助他们,给他们的银行账户上转一些钱。我在银行给他们汇款时,银行要求我提供一份证明,证明我是他们的亲生女儿。可是,我手头并没有可能证明的文件。

MAP:这听起来是一个正常的手续。

罗:是的,但我的状况稍显复杂。早在1987年,我便离开了中国,移居到了瑞士。因为我与一名瑞士公民的婚姻,我自动获得了瑞士国籍,失去了中国国籍。因此,在我的瑞士护照上,我的名字是Mingjun·Luo Wagner,后者是我丈夫的姓氏,我的籍贯也随了他,变为Sainte-Croix。当然,我也有中国政府的公证书来证明我曾姓“罗”、我的籍贯和亲属关系。然而,这次回国,我才被告知它们已经失效了。所以,我得找回我的出生证明,遗憾的是,那时候的中国,很少开具此类文件,可以说几乎是不存在的。

MAP:您抵达瑞士后,文化身份这一概念一直都在您的作品中占据着核心地位。那么,这些事件是如何影响您的创作实践的?

罗:它是持续展开的。我意识到,就中国政府层面来说,24岁后的我便不存在了。罗明君,作为中国公民,这个人在行政意义上不存在了。那么,我怎么证明我的亲属关系呢?又

用什么来定义我的家庭关系呢?靠基因检测?回忆?情感关系?还是行政文件?更进一步,国家政府的角色又是如何呢?是这个政府来决定(个人的)所属关系吗?


MAP:您觉得,您是以何种方式来处理这些疑问的呢?而且又是怎样将这些疑问植入进您的艺术创作中的呢?

罗:我的打算是在2015年秋季回国时来处理这些问题,用一种很现实主义的方式:重新追寻我生活成长过的那些地方,从我出生起,直至我的离开。与此同时,也计划在行政部门方面去找找。我的想法是,记录拍摄我的行为和旅程,收集一切我能找到的官方材料,和与我一生有关的图像。这样,在我回瑞士后,我可以做一件装置,以影像为主,加上和家庭情感连接的回忆、相片,以及部分身份文件。




2015年7月9日

在罗明君瑞士的工作室


MAP:第一次访谈后,已经过了两个月了。您现在的进度如何了呢?

罗:我现在没有在画什么,而是在准备《此时此地》的画册。这种艺术实践中的中断,能使我与我的作品保持一些距离,让我能够以不同的角度去重新审视我的创作。我想出版一本画册,来展现到目前为止的创作:这像是一种对图片的清理,重新找回那些我忽视了的(作品),评估它们还是否符合我的(期许),对我将来的实践是否还有意义。这个过程是艰难的,不过,这也促进了我的创作,影响了我的思考。

MAP:这种距离怎样改变了您与您的作品间的关系呢?

罗:最近几个月,我做了太多的拘泥于现实生活的工作。对此,我并不是很满意,我不想让我的工作太“商业”,尽管艺术家的生涯里无法摆脱与“商业”的关系。

MAP:那这段“插曲”会改变您在秋季的旅程吗?

罗:会的。我希望我成行的时候,能有更多的感觉和灵感。我想做一段视频影像,虽然我不是纪录片导演。我希望我能走的更远,而不仅仅是再现现实。所以,我必须找出一个方法来突破我现在的计划。形式上的考量,对我来说也是重要的,我们不应毫无筛选地展现现实。我应将问题智慧地巧妙地隐藏在作品中。这个秋天我收集到的所有材料都将是创作素材,我都要重新领会和解读它们。到目前为止,我总是在意最终结果,其实过程也很重要,归根结底,这也是起始。我的计划是要凸显这个过程。



2015年9月24日

在Pully 艺术博物馆

MAP:还有两周,您就要前往中国了。七月我们会面时,您开始质疑自身的某些出发点。那么,您现在是否已找到一些如意的方式了呢?

罗:我有三条主要工作线路。当然,这只是一个基本框架,都不是绝对的。肯定的是,我会使用视频影像。首先,我会考虑用视频来录制我在我的祖国(行政)记录中消失的过程。也许,这会是一个电脑屏幕,在这上面,我们能看到我的身份文件一一被删除,被放进回收站内。

另一方面,我希望能使用印章的镜头。也许是在我的身体上,也许是在纸张上。盖章这个动作,是个干脆的略显暴力的动作。在传统中国绘画中,印章会出现在所有作品上,有些是艺术家的签名,也有些是帝王的身份象征。如果没有印章,文件就没有法律效应。在我的构想中,这个视频会被投放在书本上。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重要的方案,一方面它展现了家庭的价值——一本相册;以及政府的社会准则——我想到户口管理部门。这个问题,将是我的过去与官方文件相反的画面。


MAP:第三条路线是?

罗:这也许是关乎环境的,关乎风景的。在中国,我觉得我在逐渐变为“他者”。我生长的城市变化飞快,多出了许多高楼,像欧洲似的。我在考虑用视觉来呈现这种交替:一边是中国式风景,祥和静寂的;一边是,我儿时记忆中不曾有的欧式高速公路。这种环境的压力如同我自身的压力。

MAP:这些看来是相当的有进展。所以,您创作的成功是与这种有步骤的工作观念相关的吗?

罗:是的,这正是我的工作方法。我会先进行深入地思考,然后,我再投入到创作中。这次在博物馆的展览,让人欣慰的是,它使我摆脱了商业上的束缚。我能够完全投身于创作之中。我现在无法预见到计划完成的样子。也许最终,我只会有一件作品要展出,一副图像。但这几个月的探索所带来的影响,会长久的左右我今后的工作。



2015年11月9日

在 Pully 艺术博物馆



MAP:Steven,感谢您接受了我们的邀请。您是明君的长子,我们非常希望能与您交谈,从您的角度去了解明君的创作实践。现在,她正在中国准备她即将到来的展览。她的创作主题关乎家庭、亲缘、根系、东西方关系。您能谈谈您与中国的关系吗?

SW:从小时候起,我们每年假期都去中国,我们与中国之间的家庭纽带是非常亲密的。甚至可以说,我们跟中国亲属的关系比跟瑞士的更近。家庭关系,在中国社会中是最重要、最根本的。与自己先人的关系非常地受重视。我希望我能通过研习中文来让自己和这个根系走得更近,因此,利用留学的机会,我在北京生活了一段时间。如此,我能够深入到当下的中国中,一个当代的,充满活力的中国。

MAP:您是怎么看待明君的祖籍与她的瑞士籍身份的关系的呢?

SW:背井离乡与失去中国身份,对她来说是饱受其害的。婚嫁之后,她不管在哪都成了外国人。虽然她总是对她的祖国持批评的态度,这是学者和艺术家的情结。然而,我的外公是共产党员,所以,对明君来说,她有时不太能接受来自西方的批评,也不太能认同西方视角的中国。她给了我们中国文化的成长环境,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民俗感,而是精神上的。不过,当她在中国的时候,她真的很中国!她的表达方式,性格都变了。她变得非常重礼节。我感觉不久前,她开始认同她的中间状态,尽管她想能够更频繁地返回祖国。她不再把自己当做是来自中国的离散者,她接受了留在这里,像一个瑞士人一样,在两个文化之间的空间里,她管这叫“第三空间”。她的艺术创作,在保持记忆的同时,便是一种她调和自身的方式。

MAP:她的一部分作品是基于照片,而它们来自你们的家庭相册。作为这份遗产的继承人,您如何看待她创造的遗产?

SW:她不会为我们详细讲解她的作品。不过,她会告诉我们相片上的那些人是谁,在哪里, 发生了什么。她的作品,她的经历和她的回忆,也是一种向我们讲述历史和家庭轶事的方法。但我们的这份私人遗产实际上是提供给所有人的,我不觉得它被完全夺走了。而且,艺术创作对图像的重新解读总会与生活产生一种距离,就好似,绘画或素描中的明暗光影。随着我自己对中国的了解,我也越来越懂得了她的作品。希望有一天,我能向我的孩子们传递她所体现出的那份与亚洲的感情关系;她的实践本身就是我们的遗产,也是我们兄弟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