素履之镜与空灵舞台

19-03-2019    Views  135

幽闭暗室,人为屏蔽自然或人工光源,唯一被允许的,是暗哑的红色工作灯,气氛暧昧,有节制地撩拨不露声色的情欲。赛璐璐的底片安置在放大机指定的画框之内,短暂曝光,投射在白色相纸之上,红光笼罩,一切显得迷离,经显影和定影药水浸泡,白色相纸上由浅入深地浮出静止图像,定格的图像,曾经的现实的图像切片,成为了一张手工劳作之后的照片。这是数位化图像生产工艺前,胶片时代暗房工作的固定动作,暗室操作,自尼埃普斯或达·盖尔之后,历代摄影师为复现现实或留住图像,颇费周章。


意大利电影大师安东尼奥尼拍摄于六十年代的著名影片《放大》中,大师毫不吝惜胶片,还原了这一工作场景。影片中的摄影师托马斯为探寻照片背后真相,不惜一次又一次照片放大。然而,过度放大图像后,照片的可解读的视觉意义却消解于虚无的抽象色点之中。照片,真能捕获现实或成为记忆的证明吗?抑或,照片真如苏珊·桑塔格所言,照片只是照片本身?


罗明君不是通常职业意义的摄影家,她无需如布列松一般在街头巷尾“潜伏”,也不必如荒木经惟一般将私生活显影于照片,与她的生命和生活痕迹有关的照片,只是她创作和思考的“现成品”,机器复制时代最伟大的发明,在罗明君笔下再度被翻译成了绘画,而这些经艺术家手工仔细描摹的图像,色彩经历着降解,图像遭遇改写,她以最单纯的素描之法,将图像拖拽至摄影的暗室,或摄影史前史。与其说,罗明君以这种工作方式,试图与摄影史对话,不若说,她以图像还原的方式,再一次,微调或修正自我的记忆坐标,搭建个体与繁乱世界对话的空灵舞台。这舞台,不处于观众围合的中央,亦不是推倒一面墙后的现实场域,它,不过是艺术家诗意化的,迷雾中的空灵阁楼。


罗明君是一位穿梭于两种不同文化的当代艺术家,早先起步于湖湘内陆,上世纪八十年代,新潮美术风起云涌时,年轻的艺术家便果敢地采用西方现代艺术之法,颠覆或批判陈旧的艺术观念,彼时,她作品中的“现成品”运用,先锋姿态一目了然。他们这一代人,大多经历着传统文脉断裂后的茫然若失与集体主义的主流意识锻造。当她踏入西方世界,在异国他乡生活和工作时,两种不同文化内在的冲突与自我身份的焦虑,成为艺术家不得不面对的课题。


作品《河》、《看不见的桃花源》、《绿文》、《安全感》、《寻找桃花源》、《时间阡陌》等,均可明见,图像取材自特定年代,那是前消费时代与前信息时代的影像残留,当个体价值得不到尊重的时段,具有仪式感的集体照,每每便是那个时代的文化符号。当时代的惨烈与苦痛翻过,过往的追忆仅是痛定思痛的伤痕吗?罗明君的聪慧在于,她不会采用简单的社会批判或价值反思策略,对于她,那些被时光洗涤的图像,模糊且挥之不去的记忆,恰如无法原路返回的青春荷尔蒙。经细致描摹,显影,如抚摸个人的过往,她以理性,超然的姿态,直面成长过程的蛛丝马迹,并以作品方式,闪回欲说还休的历史。其中两件作品的命名,出现了桃花源的字眼,这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具体地名,更是历代文人心驰神往的隐

遁的心灵家园,或曰安贫乐道的乌托邦世界,吊诡的是,图像提供的信息告之观者,图像生成时期,恰逢最集体疯狂的岁月,一个革命字眼充满生活角落的时代,于是,图文关系构成错位,异常荒诞。看得出,罗明君的作品,总会迎着意识形态相向而行,又与之擦肩而过,不让自我表达掉进庸俗社会学或政治学的泥沼,给观众解读作品,保留足够空间。


那枚名曰《时间阡陌》的作品,人或曰人群,已被压缩成平面剪影,吉光片羽的细节消逝了,人群仅仅是孤寂平面,在大面积浅色空白的包围中,生命存在显得何其虚无?作品似乎又一次与安东尼奥尼《放大》的结尾,形成有趣的互文关系。作品《无言》图像提供的信息,正如作品命名。一群人,散点式,或立或坐,于无名山巅,或直面朝阳,或赏玩落辉,人被悬置成无意思的符号。只有莫名的,单一指向的光源,勾描着人物并不清晰的轮廓,且使日常图景成为了非日常,这是神性光芒超越现实的隐喻吗?当卑微身体放置于雄浑的自然山水之间,世俗生活的种种萎靡困顿,内心无法化解的悲情,都可以融化于绿水青山?似乎,没有单线条答案。


除却与个人成长有关的旧照利用,罗明君的舞台中,亦安排了不少取自于当下的图像。其中《穿过云层》、《橄榄枝》、《痕迹》、《景观共享》几件,全然如电影空镜,这些由炭笔细细编织的图像,改变了原有图像的质感,有节制的影调铺陈,刻录下制作过程中消费的生命时间。图像截取来自作者的日常观看,更是对更遥远旧梦的“还魂”。从视觉表象看,它们与古典的水墨画作形成对话,不过,旧时水墨精魂的笔墨游戏,置换成了西方式的炭笔的层层叠加。从图像角度看,《穿过云层》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唐代诗人曾采用的浮云与游子意向,《景观共享》中,树木的空间感压缩成平面感,书写式的笔法成为自由生命的符号,占据画面醒目位置的鸟,历经迁徙辗转,静止于虚空,演变为永恒的生命定格。油画作品《我从你身边走过2》、《我从你身边走过3》中的玉兰花,早早超越了女人与花的性别联想,它们只因偶然遇见,以某种机缘,成为艺术家信手拈来的,繁华退却后的灰色景致。 这些精心制作的图像绘画,是罗明君在东西文化的不同参照系中,寻找到的语言平衡点,更是艺术家参透生活实义之后,自然流露的感悟与禅意。


与展览主题同名的《舞台》提供了室内景,黑絮般的幽深背景与模糊的光的边缘,依旧残留着照片的光感,那把椅子似乎余温尚存,而发言者显得人单影孤。话语权的拥有与受众的缺场,形成了多维度的悖论关系。倘若,参照福科理论,知识和信息需拥有话语权力,而话语的有效传播,必定需要接受信息的对象,艺术家刻意将接受者屏蔽在画框外,空镜处理,是否暗喻权力的获得与失效之间,存在矛盾或辩证关系?


诚然,罗明君是自我镜像的导演,她提供了一系列黑白,默片般的图像,各种图像按非线性方式排列,组合,这些无声图像既是舞台的背景,亦是演出本身。演出巧妙含括记忆与日常,个体与世界,观看与体验,且以开放结构,静候来访者。


浅读罗明君近作有感


2018年6月1日